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么说:关于我的内疚其实在那件起因之前已经存在,他给予了一些澄清,对此我需要在脑子里好好过一遍。当我觉得有能力理解他的话时,我说:“我想起自己小时候是那么快乐,但毛瑞斯出生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妈妈有一次说一个叫艾希阿姨的邻居也这么说,虽然我觉得我们并不是很熟——毛瑞斯出生后,我变得很易怒,显得很不高兴。当艾希阿姨那么说的时候,我当时在想:‘如果你妈妈带回家一个小宝宝,然后把你扔一边,你也会发疯的。’在那之前,我一直是最小的,所以我猜自己是恨妈妈的,是她让我输给了毛瑞斯。”我看着弗兰克斯医生,羞怯地笑笑,说:“我猜我当时一直以为自己是妈妈的‘金宝宝’,我姐姐贝蒂就常那么说。”
“我不知道我恨了她多久,但我知道我冲她吼了,并且在那段时间开始担心自己会失去她。”
我俯下身子,把脸埋在手里,过了几分钟,然后坐直继续讲。
“也许我停止恨妈妈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对自己所说的感觉很糟,当她生毛瑞斯时几乎死去,那时我想到正是因为我恨她,才让她差点死掉。所以当我想起自己向她喊叫希望世界上没有妈妈这回事时,我害怕我所说的会变成一个可怕的诅咒,然后变成现实,然后妈妈真的就死了。因为说这些话而产生的内疚和恐惧感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不过之后我对死亡和死后的恐惧出现了,这种恐惧严重地折磨着我,以致我很少想起以前的感受了。”
弗兰克斯医生说:“看上去这之间有一个联系,一方面是对于妈妈有了毛瑞斯产生的愤怒,你对妈妈吼叫后产生的内疚,还有害怕失去她的那种恐惧,另一方面是,你害怕死亡以及死后的永生。这之间好像有联系。”
那一瞬间,房间外响起暴风雨的响亮雷声,以前我还挺欢迎这种干扰,但通过对理性不断挑战,我获得很多力量,使我对弗兰克斯医生的问题反应很快。
要继续工作之前,必须要等待,因为我们的咨询已经超过时间。
下一次咨询,我开始说:“我一直在思考上次咨询结束前你说的。你的感觉是对的,尤其是那一部分:关于我的恐惧实际是从对妈妈的愤怒开始的。那里面应该还有更多的内容,因为我对死亡的担心和我害怕妈妈死去之间没有直接的关系。”
“对死亡的担心包括一些什么?”他问。
当我开始说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任何恐惧,“我担心死亡……”,但是弗兰克斯医生继续问:“担心死亡说明了什么?”不知为何让这种思考变得更真实了,然后我发现自己的胃开始搅动,心跳加速,虽然这种身体反应比以前任何时候对死亡和永生的恐惧轻得多。
“在毛瑞斯出生前一年,”我回答:“外公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外婆之前不久刚刚过世,每个人都说外公很孤独,想住得离妈妈近些,因为妈妈是那么好,比外公其他的孩子更爱外公。就在妈妈差点死去之后不到一年,就是我快过6岁生日的时候,外公去世了。看到妈妈当时哭得那么伤心,我想起对妈妈所说的话而再次充满内疚。”
我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描绘接下来想说的事情。逐渐加快的心跳告诉我,我其实并不想去面对那件事情。
“我看着他们把外公埋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开始思考死后的情形。当抬棺人把棺材放入坟墓,家人在上面撒上泥土,我知
道我再也看不到外公了。我想象他在地下--个大湖上——永远
漂流着。在外公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困惑,当人们死后会发生什么呢?那种事情会同样发生在我的身上吗?当我在大学里学习希腊神话时,我惊讶地发现古代希腊人关于河是死后世界的入口的想象,与我的想象惊人相似。”
“过了一些时候,艾希阿姨告诉我一些事情,我当时原本已经记不得了。那个时候外公大概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在他死之前—周,他要求妈妈和爸爸把他送回在30公里之外的老家,而艾希阿姨留下来照顾我。她说当妈妈爸爸走远之后,我站在前厅窗口前向外凝望了几个钟头沿着路的方向看,爸爸妈妈和外公正是从那个方向走的。艾希阿姨说不管她做什么都不能让我离开窗边,我只是呆呆站着,一句话不说,也不回答问题,只是看着窗外,好像我整个生命都离开了,而我在等着它回来。”
“想起艾希阿姨告诉我的事情让我难过,但想起外公的死,或者我现在在心里描述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后者让我更恐惧。”
“当时还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继续着,“布鲁诺?豪布特曼,这个绑架和杀害查尔斯?林德伯格儿子的家伙被处决了。媒体对此持续报道,因为全国的人对于查尔斯?林德伯格数年前飞越大西洋都充满敬佩。虽然那时候我才一年级,但我阅读了很多报道,所以对于豪布特曼的死刑执行过程一步一步非常清楚,简直身临其境:关于他如何带着镣铐走向行刑室、狱警如何把他绑在椅子上,给他的头上套上黑布,监狱长如何打开2000伏电压开关把他杀死。”
“‘身临其境’是什么意思?”
在我知道我想表述什么意思之前,我细想了一分钟。
“我的意思是我非常清楚当时豪布特曼会怎么想,因为我尝试从他的角度去想象,那个过程的每一步:从带着镣铐离开我的单人房间到被捆绑着坐在电椅上,知道那2000伏电压随时随地会通过我的身体,然后我就死了。我完全沉浸于思考之后我是否会醒过来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真能那样,会有什么感觉呢?就像之后我想到那些保皇党人,在法国大革命期间,一步步从绞刑台走到断头台,平躺在台上,刀滑下来,把我的头砍掉,我开始担心如果那种事情真的发生在我身上,在我的头被砍掉之后多久,我才能变得有意识?被砍下的头颅能不能看到它自己滚进下面的木桶?”
当我把“身临其境”的意思说完,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大量出汗,而我的心快从胸口跳出来了。
弗兰克斯医生观察到了,“听上去你在说,当其他人受苦或是面对死亡时,你强烈地想要理解他们的痛苦,甚至会把自己放到他们的处境中。然后,你感觉到了他们似乎正在承受的痛苦、害怕和死亡,包括他们死后会发生的事情。而这样,他们和你的恐惧、死亡融合并混在一起了。”
我靠向后坐,看了他一会儿。“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你的话,”我回答,“但它听上去是对的。我想的第一件事是,当他们安葬了外公后,我是那么关注于正在发生的事情以至于没有意识到我想到的那个外公漂在一个地下湖上的景象和如果妈妈死了,或者我死了可能会发生的情景是类似的。直到现在,我才想起来。”
“在我读到豪布特曼被处死的新闻后,我把自己想作他,感到自己对被处决并永远地埋葬的命运完全无能为力。而这使我对外公死后的情况以及妈妈可能会遇到的情况所感到的害怕升级成了恐怖。当我读到那些被判电刑、绞刑、毒气或者枪毙的犯人的故事时,我感觉更加糟糕,因为处决并不有助于他们忏悔和弥补罪过。当一个人真的为他所作所为感到抱歉时不仅没有被原谅反而是被惩罚,这是最坏的背叛。在我为对妈妈说的话开始感到内疚后,我一直因这一想法而不安。”
我摇了十来次头。因为当人做了或说了什么坏事后似乎没有办法逃脱可能存在的最坏的惩罚。
“然后,差不多同一时间,老皮肯斯死了。我认识他是因为他开日用商店。当我去看他为他的牛挤奶时,我和他说了许多话。我也担心他是怎么死的。某天早晨他如往常一样五点钟起了床,喂了他的奶牛和公牛,躺下来休息,然后在睡梦中死了。最困扰我的是他的无助。当他躺下时,他不知道自己将会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机会对抗杀死他的东西。无论是否有用,至少豪布特曼能够反抗,但是老皮肯斯再也不会知道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了。我把自己想成他,在睡眠中如此无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无助。当我得知他是如何死的时候,我完全无法在早晨起床后再躺回床上去。许多年我都无法做到,即使在我生病的时候。”
我往后靠,闭上眼睛,但是这没有帮助。过了一会儿,当我睁开双眼时,老皮肯斯仍然死了,而我仍然把自己想象成他。
“我不记得那以后很长时间内还有谁死了。但是在他们处死豪布特曼的5个月之后,我进了二年级并开始头痛。每天从学校走回家的路上我都为此而呕吐。当我看到悲剧性的文章或者电影时我也会有这种头痛。尤其是故事含有某人得知自己面临死亡的情况。乔伊、杰米和我看了电影《人民公敌》。最后的场景是监狱的行刑官打败并用电刑处死了坏蛋。乔伊和杰米回家后拿此开玩笑I而我带着头疼回到家并且呕吐了一个晚上。”
“妈妈带我到小儿科医生那里,想找到导致我头痛的原因。那医生指引我到一个免费的眼科诊所,那里的医生说我的头痛是缘于散光,为我配了一副眼镜。我从没怀疑自己是有某种眼睛方面的问题,但我也从不认为是它引发了我的头痛。在我有了眼镜后我的阅读好些了,但我的头痛和呕吐持续了数年。
我肯定你记得以前有许多人,像我的父母一样,认为许多的疾病是由一些无法解释的肠胃‘中毒’引起的吧?”
弗兰克斯医生点了点头。
“以前每次我头痛,妈妈总是用两茶匙镁乳来治疗我。后来我的头痛逐渐消失了,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从不真的认为这是因为我服用镁乳的缘故。”
对于向弗兰克斯医生详细描述我的头痛和呕吐的问题,我很感激。因为这个话题和我关于死亡、死后、无助、内疚、丧失及恐怖的担心和焦虑没有关系。
当我站起来离开时,我说:“我在想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下次我会想到的。到时候见。”我们点头示意。然后我离开了。
那个周末,有关下次咨询的想法不断侵袭我。但接下来,当我到了咨询室,一开始我花了一两分钟才理清了想说的话。
等了一会儿,弗兰克斯医生问:“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吗?”
“不是难以启齿,”我回答道,“只是很混乱,因为有那么多东西,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好吧,也许是有些困难。我在想在那些死亡发生之后的一年,我们搬家的事。很可怕。”
“能多说些那次可怕的搬家吗?”弗兰克医生问。
“我们还没谈过这个。”我回答,“那是1938年,当时我8岁,正读三年级下学期,我家从帕瑞斯搬到哈兰代尔。我总觉得那次搬家是我人生中最糟糕也是最关键的事件。”
“怎么会这样的?”弗兰克医生问。
“离开帕瑞斯很痛苦,我猜对任何人而言,搬离你所长大的地方都是如此。我本可以忍受,因为哈兰代尔的人和帕瑞斯的人一样和善。令人痛苦的是……”记忆中的痛苦把我冻住了。
“你停下了。”弗兰克斯医生的声音带着疑问。
停了许久,我对自己必须说的东西感到难过,也因为那是段令人沮丧的经历而烦乱不宁。我回答:“我正要告诉你,我家搬走的原因和我们到新家后发生的事有多么令人痛苦。”
“为什么你们要搬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弗兰克医生追问。
我摇着头,就算过了这么些年后我仍然无法相信。“在今天人们很难想象,但我们不得不搬走是因为我们无力偿还300美元的贷款,爸爸用双手建造的我们的房子作为抵押品被拿走了。”
我一直知道自己频繁地交叉双腿表示我很沮丧。这次,我能从自己不断的动作中意识到,谈论我失去的帕瑞斯的家比我原以为的更令我沮丧。
“大萧条重重地打击了每个人,但对我们的打击更大。因为同一时间发生的尘暴令爸爸工作了40年的棉籽油厂停产了。他唯一了解的行业被摧毁了。而那时,他52岁,无法从任何地方找到工作。就是那个时候,银行催还贷款,我们失去了自己的房子。”
我绝望地摇晃着自己的头,不仅为发生在我身上的,也为所有在那段可怕的日子里受苦并失去家园、保障、自尊、希望甚至是生命的人。
“既然你比我大,我想你知道那些日子,那些没经历过的人无法理解那时有多糟糕。”
“我们选择哈兰代尔是因为爸爸的侄子恩斯特说服我的父母,我们在他和他家人住的地方会过得好些。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就要打仗了,在哈兰代尔有许多军事基地,爸爸可以在那里找个工作。但到那里后,情况还是和在帕瑞斯一样不好。直到三年后战争开始。事实上,在我看来……”
直到弗兰克斯医生问我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沉默了一段时间。
“你的犹豫是表示谈论那次搬家比你预料的更为困难。是吗?”
我对他的问题有些惊讶,回应道:“我不知道,我脑中一片空白。”在仔细考虑了一会儿后,我继续,“当我想到接下来要做的是谈论在搬家后所发生的事时,我脑中一片空白。几分钟前我没把话说完时就是在想这些。”
我强迫自己继续。“贫穷很难,但没什么比得上我们到了哈兰代尔后妈妈的抑郁情况。那让搬家显得如此可怕。妈妈和毛瑞斯乘火车,贝蒂和我与司机及其助手一起搭乘搬家的卡车。当我们到达哈兰代尔,我们先去了恩斯特的房子。然后他带我们到了一个老得快要塌了似的、被野草包围的砖制建筑。我四下找我们的房子,但那里没有。原来我们的房子就是那个旧砖房,我知道它就是曾经听父亲说过的一个废弃的冷库。”
“妈妈起初什么也没说,然后她开始哭。我有种可怕的感觉,事情不是变好而是变糟了。我害怕,而妈妈的哭泣意味着有些可怕的事将会发生在她身上。”
“在那里的第一个晚上我感觉不真实,我从没经历过任何类似的感受。地板上有2.5厘米厚的灰,我们不得不在搬任何东西——哪怕是床——进房子前,先把房子打扫干净。在扫除那些积了数年的尘垢时,妈妈一直在哭。之后她又哭了一个晚上。贝蒂和我帮助妈妈清理,但我们无法让她停止哭泣。我感到非常害怕和无助。”
“然后我开始头痛和呕吐。几个月里每天晚上都如此。”
谈到在冷库里度过的第一个晚上时,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僵尸?我意识到自己只是在机械地陈述记忆。
下一次去做咨询的路上,当我从停车场走向弗兰克斯医生的办公室,我的胃揪成结,就像我初次惊恐发作的情况。而这是因为我知道我将继续讲述过去的事件和那次搬家后的感觉。
我很快打开话匣,“我需要告诉你冷库的情况,因为它是那么破旧。真的。它只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壁橱大小的区域,那是贮冰室,在把冰卖给客人前冰就贮藏在那里。唯一的照明是一个40瓦的灯泡,旋在一个延长线路的插座上,从一个木制橼子上弯曲的钉子上挂下来。另一个房子有一个插座但没有灯泡。我们一点钱也没有,所以也无法买一个。室内没有管道系统,连房子外也没有。所以我们穿过一个街区去加油站上厕所。偷偷进去,希望经理不会抓到我们。我们不得不从加油站提水,用一个盆子洗澡。父亲后来告诉我房子的租金是每个月3美元。”
“但我不真的相信我告诉你的是主要问题。因为即使我描述了一幅住在冷库里的凄凉图像,我也不是真的那么在意它。我对那个地方实际是完全不关心。我看到、听到和想到的都是妈妈的哭泣。”
“那之后的几年情况都如此。搬家是在三月,之后我必须马上开始新学期。我印象中最糟的一件事情就发生在开学几天后。我的班级计划搞一个复活节活动,老师让我们从家里带一个篮子去。但因为我家没钱买一个复活节篮子,妈妈用一个有巨大手柄的柳条花篮来临时凑数。我肯定它的直径有1米,明显是个代用品,向全世界宣告我们有多穷。当我对于带它到学校表示迟疑时,我看到妈妈眼里无助的痛苦,眼泪淌下她的脸颊,我感到内疚,现在也是。她可以看出我很难过,而我也能看出她感到多么内疚、无助和没用。如果我拿了篮子并感到难堪,那么她会觉得让我失望了,如果我不拿篮子,她会受伤害因为自己努力帮助我却没成功。我为把她置于如此艰难的位置而内疚,而且这带回了我对她喊‘我希望世界上没有妈妈这种东西’时全部的内疚。”
说话时我流泪了,但那些眼泪只是这么多年我感到的大海般多的眼泪中的一滴。
“我把篮子带到学校,没有坏事发生。没人欺负我。只有一个孩子说了点什么,但这只是个小插曲。几乎所有人都很穷,所以大多数的人都能理解。有些人连篮子都没有。但从那之后,我一直为伤害妈妈而感到内疚。”
“我们的学年还剩三个月,我每天都很畏惧。我的成绩很糟。我害怕把妈妈留在家里抑郁和哭泣,当我去学校,我所能做的就是担心她。”
“担心妈妈一定也让我对其他人的苦难变得更敏感。有一天我听到有小孩在我身后窃笑。我转身一看,一个女孩正为自己尿在座位上并在她的桌下形成一滩水洼而备感屈辱。我非常替她感到难为情和羞耻,但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她有多么受伤多少减轻了我非常糟糕的感受。”
意识到弗兰克斯医生已经沉默了好几分钟,我问道:“你很长时间没说话了。是不是我说的东西很无聊?”
“我什么也没说,因为你在重历极度痛苦的时期。我非常了解你的悲伤,所以我想我说话只会打扰你而不会有助于我们的理解和你对那种恐惧的抗争与克服。”他回答,“不过,你通常不会觉得你所说的东西不值得我感兴趣的,你能感觉一下你说的什么可能会让我感到无聊吗?”
我想了一会儿他的问题。“我想我的问题其实不是我是否使你感到无聊,而是我担心这些东西可能令你感到抑郁,就像它令我抑郁—样。”
“你是说当你在谈你妈妈的抑郁时,你变得和她一样抑郁,”弗兰克医生回答,“在你告诉我这些的时候,你担心我会和你一样变得抑郁,就像你和她的情况?”
我想了一会儿他说的话,“听上去是的。我猜我刚才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我要开始告诉你,妈妈最抑郁的一段时期。”
“我们住在冰房子里3个月后,父亲为我们找到了一个真正的房子。它每月花费15美元,我猜他或许找到了足够偿付这个花费的工作。我们都为搬家感到兴奋,但这没有持续很久。妈妈开始出一真正糟糕的抑郁问题。某天,我们搬家后大约2个月,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她在号啕大哭。她蜷着身体,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床上,拿着一份电报在哭。她最喜欢和依靠的兄弟汤姆死了。汤姆有一个杂货店,妈妈知道当所有努力都失败时她还可以指望他。但他从肺结核病中恢复时出现了肺出血。汤姆舅舅的死对整个家族是一个可怕的打击。它压垮了妈妈。之后她每天哭泣,而我整日担心有什么坏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从那以后,妈妈实际上是无时不在哭泣。任何提醒她失去汤姆或任何一个兄弟姐妹或我们的贫困情况的东西都会使他哭泣。当我们在教堂唱《古旧十字架》时,她会因为这是她母亲最喜欢的赞美诗而哭泣,在一段特别艰难的时期里,她会在一群女教友带给我们大袋食品时哭泣。”
说话时我盯着地板,不想记住自己所说的话。
“妈妈为我们的贫困而哭,这总会击拷我。我享受自己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并且我的内心深处知道有一天我会拥有更多。但是妈妈一哭——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哭——我所能想到的就是每一次我伤害或者辜负她时我有多么内疚。因为虽然我和她一样处于困境,但我不很害怕失去她。”
当差不多要结束的时候,我问医生:“有没有可能,你取消之后的安排让我们继续今天的咨询,进人有关搬家的那些感受真困难,而我现在感觉自己沉浸其中。我很想趁热打铁,如果可以的话。”
“可以,”弗兰克医生回答,“但我想先有个5分钟的休息,上趟厕所,打个电话。”
在我等弗兰克斯医生回来的期间,我沉思了一下,谈论和回顾我的恐惧的背景情况的必要性驱使我不得不面对当年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有了一种先前因为过于沉浸其中而从未有过的清醒。
这段极度痛苦的努力减轻了我的害怕,松开了我的束缚。现在我正处于精神分析训练的第三年也是最后一年,后来,我逐渐能去出席在我以前回避的地方举办的专业会议了。在过去,飞到旧金山参加一个会议根本就不可能,因为乘飞机会触发我的恐惧症。同样,我也能更自在地和家人一起到任何我们喜欢的地方度假了,就算要开车驶过大峡谷也没关系。
弗兰克斯医生几分钟后回来,我继续谈话。
“从1938年3月我家搬到哈兰代尔直到1942年初美国开始为二次世界大战做准备的这段期间,爸爸仍然无法找到工作。所以他接受能找到的任何奇怪的事来做。有时候,我会和他一起挨家挨户提供磨剪刀的服务,每磨一把5美分。可大多数人连5美分的余钱都没有。有一次,我们一天只赚了25美分。”眼泪从我的眼中流出来,“爸爸从不抱怨或说他的感受,但我真为他难过。我想他一定感到极度挫败和丢脸,因为他没法赡养家人。”
“另外一次,爸爸和我在杂货店。我看到肉食柜台后的男人对爸爸问的一个问题摇头。当我们出了门我问爸爸发生了什么,他告诉我他向店老板要求除买一磅汉堡,月末再付钱,而店老板说,‘不行,我的日子也很难过,我没办法。’”
当我回忆起自己看到的父亲眼中的羞辱、气馁和颓丧,我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
“爸爸竭尽他所能来帮家里度过艰难。他学习修钟,但也无法赚到比磨剪刀更多的钱。当一切看上去都不起作用时,有时候他就只是躺在床上。我对他说话时他总是回应,但从来不会主动和我说话。妈妈总是哭,而爸爸就只是变得越来越静。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爸爸也处于抑郁中。”
“不过,我主要考虑的是妈妈的哭泣,这件事让我的胃拧成结。我总是害怕失去她,总是为自己可能做了什么使她哭泣的事情而感到内疚。学校没有意义,上课时我没法集中注意力,因为我总是担心待在家中的妈妈。每次班长拿着一张纸条进教室给老师,我都怕那可能是妈妈死了或进了医院,而这正是由于我说了或者做了什么事引起的。”
弗兰克斯医生说:“我明白你的内疚是多么令你痛苦,但也许,你没有意识到,它同时帮助你不会感到完全的无助,因为内疚是针对你的行为的,也就意味你可以做些什么,尽管你太小,不可能真的帮妈妈解除抑郁。”
我坐直了身体,回答:“你这么一说,我记起一些我曾做过一些帮助妈妈感觉不那么糟的事情。
“当她特别抑郁时,她的声音会变得撕哑,几乎无法说话,这比她的哭泣更令我害怕。我疯狂地想去做些什么,直到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每次都能起作用的办法。妈妈爱吃冰激凌。它总能让她的声音恢复。”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对自己能够帮助她感到很温暖,很安全。“那时候,双球冰激凌只要一个5分钱镍币。即使我们没钱买食物,我都多少能够找、求、借、或用我的灵魂讨价还价弄到5分钱,跑到冰激凌店,给妈妈买那个神奇的药。每一次,就像魔法,她的撕哑会消失,她会停止哭泣,然后我不会再害怕失去她了。”我看着弗兰克斯医生一会儿,然后说:“我知道这是我能做的事。我想,就是那种用冰激凌治愈妈妈的嘶哑带给我的好感觉引导了我成为一个医生。”
“我还找到了其他办法可以使我不再那么恐惧失去妈妈。我变成一个拼命工作的人,就像她一样。以前我没提到这个,她是一个很棒的裁缝,当爸爸找不到工作时她使我们能维持日常开支,尽管她心情很糟。事实上,她大部分哭的时间是在她用缝纫机为其他女士做衣服的时候。她用做衣服所得来付房租,为我们买食物,付医疗费。就像她以物易物,通过给医生的太太做衣服来交换医生为我们提供医护。当我为邻居除草,卖杂志,或为循环再用以及备战而收集破旧衣服和旧报纸赚到钱时,她非常髙兴。我考进医学院的那天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
当我开始谈论我学会的可以改善妈妈的抑郁的事情时,我意识到我感到自己比在谈我的无助时要强有力得多。
“当我能通过对她的情绪或所说的话敏感而与她感应时,我感到最安心,我不会失去她。之前我告诉过你,特别是在晚上,她常常哀叹,‘我就希望能爬进一个洞,然后躲在里面’。当她说这句话时,我是如此害怕,我把她的意思变成画面,那么如果她真的‘爬进一个洞’,我可以和她一起进去。”
弗兰克斯医生说,“当你想象和她在一个洞穴里时,你看到什么?”
我立刻回答,“我想象她和我一起在一个地洞里,像一个管道或一个墓穴。就像我见过的她和爸爸一起休息时那样,我俩并排躺着,感觉上是那么充满爱与安全,我可以独自拥有她的全部。”
“和她一起在墓穴里的感觉如何?”弗兰克斯医生问。
“哦,我感到非常安全,”我立刻回答,“因为我知道我们在一起,她不会离开,我不会失去她。”
弗兰克斯医生一定从我的语气里捕捉到了什么,因为他问,“我在你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些其他的。”
我必须在回答前想一下。“是的,有些其他的。但我不知道是什么。”然后我继续思考他的问题。
“你能感觉到那些‘其他的’是什么感觉吗?”他问。
“不一定。但我能肯定它是一种我无法用词汇描述的不舒服的感受。”
“多讲讲这种不舒服。”他强调。
“嗯,我知道当我五六岁开始想象和妈妈一起在墓穴里时我没有想过这个。因为那时候想到将和她永远在一起的感觉是那么美好和安全。但是,我想当我越来越大,渐渐的,我也越来越意识到,永远在墓里是怎么样的。当我对‘永远’的意思知道得越深,我感到的那种我刚才称作不舒服的感觉也越多。这就是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在某个时刻,也许我12岁左右时,当我试着设想被永远埋葬,我变得非常害怕被困在那个墓里。我把这个画面,以及每样与之有关联的东西都赶出我的脑海。”
我对描述自己12岁时逐出脑海的可怕念头感到心烦气躁。
“即使我现在谈到它,我也能感到一些可怕的感受,但远不及它们过去那么可怕。因为我们对它做了很多很多工作,但仍然有一些情况发生,包括我的心跳加快,我的身体正在出汗。”
“妈妈和你一起在墓里没能让你不害怕吗?”弗兰克斯医生
问。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至多是一瞬间。”我回答,然后停下。
“怎么会?”他问。
“因为太吓人。”我回答。
“什么太吓人了?”他追问。
“她没有和我一起在墓里。我想那就是我问题开始的时刻。”我说,“第一次这么想时,我大约12岁,我没有害怕,因为想法没有维持很久。但是在那个墓里独自一人,妈妈不在旁边,正是后来的我对死后永存的恐惧。”
“你能感觉是什么让你开始认为她不在那里吗?”他问。
“我肯定那是我想要感觉自己长大和独立了。因为在同一时间,我不记得确切的时刻,我发现人们不是葬在一起的,尤其是一个长大了的男孩和他的母亲。我想就是这引起的恐惧。因为我不止是困在了墓里,我是一个人在那里。这唤醒了那次她差点死去时我心里所有关于失去妈妈、独自一人、她不在身边的感受。”
“但那时候,家里一切顺利,我能把那些吓人的画面赶出脑海。因为战争开始,爸爸找到工作,所以妈妈不抑郁了。我工作、交朋友,所以再也没有想过那些恐惧,直到5年后他们搬到奇克谢去。”
弗兰克斯医生问,“有了我们现在知道的东西,你能感到在那时是什么使你家人搬到奇克谢引发了你的恐惧吗?”
“以前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现在我了解了。那次搬家是我第一次永久性地和母亲分离,这使我无法和她在一起,无法像以往一样确定她很好。过去,当她抑郁时我总能够让她开心。不仅因为我爱她,还因为这样我就不会感觉内疚和害怕失去她了。但是现在,我无法做什么来确知她很好。”我能感到眼泪盈眶,但这次我知道它们是出于对自我发现的缓解感而非为了我记忆中的痛苦。“所以尽管那时我没有意识到,但我反射性地想要和妈妈一起待在‘地下的墓穴’。
当我17岁,开始知道自己将单独一人。结果我那12岁时开始有的恐惧以及意识到的‘永远’的意义回来了。只是这次我无法把这些恐惧逐出脑海,因为她真的要离开了。我不仅是真的会失去她的陪伴、独自一人,而且她的离开使我无法确定她是否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奇怪,”我继续说,“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头脑完全被一个潜意识的愿望占据,想死后和母亲永远一起待在一个墓穴里。可在那里我并不是死了,而是还能意识到自己独自在那个墓穴里,一直到永远。我知道这听上去一定很疯狂。”
在我们最后的咨询中,弗兰克斯医生总结了我的惊恐背后的主要问题。“你希望和母亲一起待在4地下的洞’里满足了两个需要。在毛瑞斯出生以及后来你对妈妈说‘我希望没有妈妈’时,你对妈妈生了弟弟的背叛行为所感到的愤怒使得你感觉内疚,就仿佛你伤害甚至几乎杀死了她,同时也使你害怕自己会失去她的肯定和爱。你还告诉我们你能够通过努力工作以及与她的情绪共鸣来帮助她让那些不好的感受走开。这种共鸣的技巧现在变成了你与来访者开展治疗工作时无价的优势。”
短暂的停顿,给我时间来消化他所说的话之后,弗兰克斯医生继续道:“虽然这些感受初始的基础——你对妈妈的怒气,已经早就消退了,但是你仍陷于这些怒气发展出的内疚与害怕之中。所以当妈妈搬去奇克谢,你知道这次和她分离将意味着你再也不能和她一直在一起。这样一来,你原本潜意识希望爬进一个洞、与她永远在一起,通过在她抑郁时与她一同受苦为你的内疚赎罪,并安慰自己你不会失去她,到这时却只会带来一种结果:你被困于墓中,独自一人,永远惊恐。”
他用简单、清楚的语句表达出我现在理解了的、这么多年来折磨着我的、我的头脑对我最深层的矛盾情感的处理,我点头同意。
我们每个人总会有自己对死亡和死后情形的看法,无论是基于宗教、不可知论、无神论或者其他信仰。就我自己而言,一旦我看到自己早期生活中痛苦的画面歪曲了我看待死亡的视角,我变得能够像大多数人那样考虑它们了一我没有确定的答案,但这些抽象的概念也不再令我害怕了。
我也理解了为什么我早期追求神学和哲学作为缓解的做法注定就失败了。因为我恐惧的理由和超自然完全无关,我恐惧的持续也和信念不坚定无关。先验的保证和哲学的推理无法揭示我潜意识中的想法和感受,如同在教堂忏悔受到的被宽恕的保证无法缓解我压抑的内疚感一样。
自从克服了我的恐惧和它背后的原因,我的职业和个人生活变得异常美好。
我不再受焦虑的折磨或者处于对焦虑的害怕中,我用自己的判断、敏锐和关注点来决定我的生活。我飞行、乘车,经过各种洞穴、高桥、悬崖,任何时刻和任何地点都行。我可以思考死亡、永恒、时间、空间其中的任一题目或者和任何人讨论任何想法,也不必回避从自我认识治疗工作和有意义的个人关系中出现的、无数的潜在的痛处。
我的遗留问题是,我仍怀着过度的责任感和职业伦理感,它们经常使我过度投入我的工作,夺走了我其他方面重要的责任和快乐,特别是作为丈夫和父亲的时间。随着生活经验的积累和性格的成熟,我保持着自己的优点,但也能分清轻重缓急了,现在的情况已好了许多。
了解我自己的心灵的过程还令我能够发现、欣赏和享受其他人的思想与经验的深度和广度——不仅在我与来访者的工作中,还有在作家和其他艺术家的作品中。
在从恐惧中脱离之后,我第一次看威尔第的歌剧《阿伊达》时,我看呆了。在最后一幕,两位恋人被判处死刑,一起活埋在一个地下室内,永远。我不再被自己的恐惧所打扰,当恋人们唱着他们愉快的爱情二重唱并且期待死后永远一起待在一个那么舒适、安全的地方时,我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喜悦。
(未完待续,关注书虫子,做思想体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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