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存按
小说,用 艺术的形式,表达作者的爱恨情仇。今天继续连载吉林省作协会员于海涛表现东北农村一历史时期精神风貌和一个时代无奈的作品《辉发河传》……
作者简介:男。汉族。籍贯吉林省辉南县。原长春北郊监狱子弟中学教师、民警。现就职于吉林省监狱管理局监狱工作协会、监狱工作研究所、吉林新生报社,任编辑、记者。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春作家协会会员、长春市文学社团协会副秘书长、吉林省全民阅读协会理事。近年来在《新文化报》、《长春晚报》、《东亚经贸新闻》、《城市晚报》、《吉林新生报》、《春风》、《参花》、《绿野》、《黄丝带》、《中国文学》、《文坛风景线》、《上海警苑》、《江苏警视》、《监狱工作研究》等报刊发表短篇小说、通讯、论文等近百篇。数次参加全国监狱系统理论研讨,《论监狱亚文化对罪犯矫正之负面影响》、《后现代语境下监狱文学现状剖析》等论文分别获得全国一二等奖。2011年11月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发行描写当代监狱民警爱情生活的长篇小说《辉发河传》。2012年11月出版“一百位感动中国人物——双百人物丛书”之《马海德》。2016年《辉发河传》获长春文学奖铜奖。
【第二十一章 挡不住的青春激荡】
于海涛 /文
前情回顾
善良的人被爱迷惑后,有时会被所谓的表象所左右,牢牢地跳入被爱的人设置的陷阱中。
第二十一章挡不住的青春激荡
时光流转,岁月如梭。十年后的夏天,日照不足,是一个反常的冷夏天气。
暑假刚刚开始,上高二的松华将家中的事情料理完毕,便提着整理好的两个提箱上了东去的列车投奔远在辉发的杜泰立,这两个提箱是她的全部家当了,一个是教材资料,另一个是换洗的衣物。
母亲去世后,房子归还给了舅舅家,十年来,母女俩一直借住在大舅家一个偏厦子里,省城的住房实在是太紧张了。近期大舅家表哥要结婚,这间小小的偏厦子必须腾出来了,舅舅老两口要住。
上高二的松华只能投奔南辉的父亲杜泰立。她这次就是办好了转学手续过来的。十年来,她和父亲几乎没见过几面。
父母离婚以来留场就业的父亲一直一个人住在劳改队的宿舍里,而且还瘸了一条腿。母亲因为他文革中斗死了自己的姥爷汪鸿烈一直对他恨之入骨、耿耿于怀。一次都不许自己来看他,如今母亲过世,小姨也死了,除了父亲,松华再也没有亲人了。
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二天下午,列车终于进入龙岗山腹地的乌兰煤矿。隔着车窗远远望去,雾蒙蒙的天空下,路基两旁的农田里,起伏的稻浪青绿一片,给予人一种凄凉的、冷飕飕的感觉。仿佛那一地青色迟迟地徘徊着,不愿与夏季告别。
窗外,远山如黛。龙岗山连绵起伏山峦上那派冷冷的青色,勾起松华无限的感伤。
车到站了。松华站起来去行李架拿自己的行李,由于长时间的乘车,坐得她浑身的骨头都痛了。谁知提箱太重,一下子竟然没有搬动。旁边一个衣着破旧面庞白净的少年帮她搬了下来。忧伤的松华抬起头说了句:“谢谢”。
——少年一下子呆住了。这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啊。长长的睫毛下,一眼不眨的大眼睛里,溢出的满是浓浓的少女之情,又如黛青色的远山一般迷朦,恰似春季里一缕不安分,却是温柔的风,徐徐吹入人的心房,使人心旌摇荡。
松华也注意到这个沉静洒脱,充满青春朝气的少年,不过破旧的衣着与这位少年的青春朝气显得极不协调。
仅仅一个照面,二人就觉得彼此并不陌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不客气。”少年拘谨的笑了笑,背起书包起身下车了。这少年正是林湘,去学校护校刚刚回来。
车门一开,一股清新的、隐隐夹杂着一缕松香气味的凉风吹进来,松华的精神不仅为之一振。
“呵,乌兰,我又回来了。”随着出站的人流,提着那两个大大的提箱慢慢向外走,松华不禁感慨万千。
小镇与十年前并无多大的差别,只是人口略显稠密一些。爸爸会老成什么样子呢?乌兰煤矿那几个儿时伙伴,如今都已长得和自己一般大,他们也该读高中了吧,见面后该是怎样一种情形,他们还会记得我吗?
站台外,出站的旅客潮水一般涌向站前广场,纷纷钻进接站的大车小辆。不长时间,热闹的站前广场便冷清下来。松华站在站台出口处的风雨廊下避雨,广场上的人基本走光了,她还没见到爸爸的影子,电话里明明说好今天来接站的,可是……
她抬腕看了看表,五点钟了。爸爸怎么还不来呢?松华不免焦急起来。
“美女,请问总队接见室怎么走?我是外地的,来看兄弟。”一个穿着时尚喇叭裤的小伙子过来和松华搭讪,同时电一样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松华——衣着时尚丽质天生的松华过于抢眼了。
“我不知道。我也是外地的,刚刚下火车。”松华摇摇头,同时戒备地用小腿靠了靠自己的皮箱。
“哦,那我们俩都是外地人啦,缘分啊,交个朋友好么?我叫梁欢。咱哥俩有缘,你有什么困难就和我说。”
几个阿飞打扮的家伙嬉皮笑脸地围了上来,簇拥着梁欢嘻嘻哈哈地起哄,“对,有什么困难和我们欢哥说,什么困难都可以帮你解决。”
这伙人是长大的梁欢和当地几个不三不四的小地痞。除了梁欢以外几乎都不上学了,没事总在一起鬼混,留着大鬓角,穿着超肥喇叭裤,拎着双卡四喇叭录音机招摇过市。大毛病没有,但偷鸡摸狗骚扰女孩子什么的没少干。碍于总队副政委梁兴周的面子,当地派出所的原则基本就是只要你不捅大娄子基本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八十年代,全国各地到处都可以见到这样打扮的阿飞们,也算街头一景。
“不用,谢谢,我爸爸会来接我。”松华感觉这帮家伙眉眼都透着一股邪劲儿,流里流气没有一个好人,所以想迅速摆脱他们。
“哦,你爹来接你啊?说说你爹的名字或许我们爷们儿还认识呢?乌兰不大,弄不好还是我老丈人呢,哈哈哈。”一个家伙更加放肆地调笑道。
松华没有搭话,更加厌恶这群家伙的死缠烂打。
“唉,美女你看,那边过来一个蹬倒骑驴的,是不是你爹接你来了?”梁欢一指不远处西边街角,那里的确有一位中年人骑着一辆倒骑驴过来。
夕阳西下,刺得松华睁不开眼睛。说句实话,对父亲杜泰立她仅仅从照片上见过,现实生活里的父亲对她来讲是极其陌生的,她甚至没有想好将来和父亲如何相处。
父亲,不过是这个女孩子意识里一个陌生的符号。
那个中年男人骑着倒骑驴走过松华身边没有停留,骑走了。
“不是。”满怀期待的松华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她下意识地一低头,不由大吃一惊——提箱不见了!
再往旁边一看,刚刚和自己搭讪的一个家伙正拎着自己的提箱,嬉皮笑脸地向南走,已经走出去五六米了。
松华不由失声地叫起来,“抢东西,抢东西啊!”
提箱里的东西并不值钱,但对自己来说无比贵重。那里面装满了自己所有的教材和复习资料,更重要的还有母亲的遗像。
梁欢并不知道提箱里面的东西,授意小地痞拎走提箱也没有要的意思,不过戏弄松华,欺负她是个外地女孩子罢了。
投鼠忌器的松华追了几步无奈地又返回来,因为地下还有另一个提箱呢,只能跺脚声嘶力竭地大喊,“抢东西了,抓小偷啊!”
站前广场稀稀落落的人们纷纷驻足观望,但却无人敢上前追回提箱。
无计可施的松华不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呜呜,我的书啊,我的书,呜呜呜……”没有了书,怎么上学啊?
一个矫健的身影飞身追了过去,一脚踹在了小地痞的腿弯处,将他踹倒在地!
正是在车上与松华打过照面的少年林湘。林湘刚要捡起松华的提箱,梁欢领着四五个同伙冲了过来,一拳就打在林湘鼻子上,其他人也疯狂地对他拳打脚踢,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骂“怎么,拿错东西不行啊?多管闲事!你他妈算哪根葱啊,怎么阵阵都落不下姓林的啊?”
林湘并不惧怕他们,也不说话,流着鼻血拼命地与他们撕打在一起,而且每一拳都打向梁欢的鼻子眼睛等要害处,眼睛里充满着刻骨的仇恨。
随后跑过来的松华怎么也拉不开几个如狼似虎的流氓,眼见得林湘要吃大亏了,一声尖锐的口哨过后,
“来福,上,上——”
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带着一条矫健的德国牧羊犬吐着红红的舌头电打一般扑了过来,梁欢大叫一声,领着几个地痞撂下皮箱落荒而逃。
——格儿来了。
“湘哥你没事吧?看鼻子都出血了,这帮畜生下手可真狠!你说你没事招惹他们干什么?让我操不了的心,唉,都怪我来接你晚了。”
“格儿,我没事,我看他们欺负女生,才,哎呦,疼死我了。”林湘踉踉跄跄站起来,扶他起来的格儿一不小心弄疼了他,忍不住叫了一声。
格儿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一边掏出纸巾给他鼻子止血一边数落道,“得,瞧你这熊样儿,自己啥体格不知道啊,还想英雄救美?愁死!白挨顿电炮也没把东西抢回来,还不如我的来福呢,笨!得瑟吧你就。再敢溜须美女,信不信我掐死你?”她扫了一眼松华,忽然定住了,一下子惊愕地张大了嘴,“唉呀妈呀,你——你是,汪?啊不,你姓杜,姓杜对吧?”
松华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林湘,可当格儿一露面她就认出来了。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格儿与小时候几乎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种娇小玲珑的体型,开朗活泼的性格。只是身边多了一条围着她转来转去威武雄壮叫“来福”的牧羊犬。
“对对,我姓杜,杜松华!格儿吧你是?你是林湘,对不?”
“对对,太巧了啊,你真的是松华?”今天的事情怎么跟电影似的啊?林湘有些手足无措,忘记了自己的鼻子还在流血。
松华递过自己的手帕,万语千言仅仅化作一句话,“疼么?”
“不,不疼。抢你提箱的流氓我认识,叫梁欢,梁兴周的儿子!”林湘下意识地再次攥紧了拳头。对梁兴周一家,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有着刻骨的仇恨。
“松华——”一辆警用三菱吉普车嘎然停在风雨廊外,刹车声刺人耳鼓。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矮壮男人从敞开的车窗大声喊:“是松华吧?孩子,爸爸来接你了。”杜泰立拉开车门拄着手杖,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一把将松华紧紧地抱在怀中,眼角湿润了,愧疚地道:“孩子,等急了吧,爸爸来晚了。”
“没有,爸爸,没有。”松华摇摇头,鼻子一酸,泪水也簌簌地流了下来。她看到爸爸明显发福了,顶芯头发业已掉光,分明一个半百老头了,实际上他还不到五十岁。
杜泰立原来找的是另一辆车接松华,哪曾想忙中出差,车坏在了半路,正好他的把兄弟、南辉总队副政委曹真的车路过,就挥手拦了下来,曹真立刻开车过来了。
曹真现在已经是南辉劳改总队主管狱政的副政委了。岳父早已回到省厅,在省劳改局副局长的位置上退居二线了。大舅哥张明君也在省劳改局纪检部门工作。妻子张小华现在已经是南辉劳改总队医院主管罪犯保外就医的副院长,为了这位帅哥丈夫没有跟随爸爸和哥哥回到省城,留在这大山沟里夫唱妇随了,女儿在省城姥爷家上学。一家人可以说在省内监管改造系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曹真在南辉劳改总队现在更是说一不二,飞扬跋扈,霸道异常。全体民警职工及罪犯没有不怕他的。那位当年费劲周折把他弄进南辉劳改总队的养父对曹真也是心胆俱寒,曹真自从与总队队长的女儿结婚后就与疯癫的母亲和瘸腿的养父彻底断了关系。他要保持自己在岳父家的良好形像。再说富贵人家出身的娇小姐张小华根本也不许他的疯娘和瘸爹进门,结婚当天都不许他们二老到场,害怕丢人现眼。
结果就在曹真被提拔为南辉总队副政委那年,辛苦了一辈子的老曹得了脑血栓瘫在了炕上,疯老太婆要么只会嘻嘻傻笑,要么到处乱走,把个老曹活活饿死在炕上,半个月后被邻居发现时浑身爬满了蛆虫……
曹真无人照顾的疯娘也在一个雨夜死在了去往乌兰的公路上,是被一辆拉煤的重型卡车轧死的,而后第二辆、第三辆……
等第二天早晨被人发现时,人已经变成了相片!
这位疯娘是来寻找她那当了大官的儿子的,邻居告诉她,到儿子那里可以吃顿饱饭……
虽然对父母可以不闻不问、不敬不孝。然而,所有南辉劳改总队的民警职工都知道一手遮天的曹真就对两个人永远是毕恭毕敬,一个人是他的岳父,另一个人就是刑满释放后留场就业而且瘸了一条腿的杜泰立。杜泰立握着他杀死林明仁和汪明惠的铁证呢。现在的杜泰立是南辉劳改总队基建大队木工房的更夫。那条腿是十年前一次井下工伤事故留下的残疾,时间是明仁死后不到一个月。
平时,杜泰立拄着一根钢制手杖,社会上报号铁拐立哥,人称“鲤拐子”,手下网罗了一帮刑满释放后留场就业底儿潮的“小弟”,在南辉总队开地下赌场设局抽红,因为与曹真的特殊关系以及自己的心黑手狠,依旧无人敢惹。
梁华锦又进去了,就在南辉劳改总队服刑,狗改不了吃屎,这一次的罪名依旧是强奸,而且奸淫幼女,被南辉人民法院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四年。自己美其名曰“祸害青苗”。但在狱内里因为有曹真的照顾,一不用他出工劳动,二没有人敢难为他,都知道他是曹真和杜泰立的把兄弟。所以不过是混刑期罢了,号子里吃的喝的都由杜泰立提供,悠哉悠哉。
“咦?你们,怎么……”杜泰立看到旁边的林湘和格儿,不由得十分疑惑。
“杜大爷你来的正好。松华的提箱被梁欢抢了,还把湘哥打伤了。”
“什么?”杜泰立愣了一愣,苦笑一下,没说什么,只是含糊地道,“哦,连我女儿的箱子都敢抢,真胆儿肥啊,呵呵,我知道了。”
梁欢和他的几个同伙没想到自己抢的女孩子就是杜泰立的宝贝女儿,否则绝不敢如此放肆。
“那你们几个?”
“我们啊,”伶牙利齿的格儿抢先卖弄起来,“我们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是上天的安排。”
杜泰立也笑了,道:“就数你格儿能说,小嘴巴巴的,你这湘哥十张嘴也说不过你一张嘴呵。”
“哪儿呀,我湘哥是‘贵人愚痴(语迟)’,嘴上虽然说不过我,但他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怎么样,杜大爷,最近还好吧。”
因为南辉劳改总队就那么点个地方,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基本都能混个脸熟。杜泰立知道这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子是韩志平和宗英的孩子。那个林湘他也认识,眉眼分明就是林明仁的再现。
“好,好。”杜泰立不敢正视两个孩子的目光。“这不,松华现在又过来陪我了,以后的日子会一天更比一天好了。”
“怎么,松华过来陪您,那她不回家去了吗?”格儿疑惑地问。
杜泰立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黯然,迟疑了一下,还是以实相告了:“松华上个月母亲去世了,就剩我这一个亲人了。”他疼爱地抚摩着松华的头,眼睛潮湿了。
林湘不禁遍体生凉。他不敢再看松华了,此刻,那双水一般纯澈的大眼睛里又蓄满了无尽的感伤。这双眼睛的感染力太强,使注视它的人不知不觉也会随之伤感起来。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最终,还是一直坐在车里的曹真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按响汽车喇叭,带着他那招牌式的微笑大声喊道:
“几个孩子,快一起上车吧,哪天再唠。曹叔叔拉你们一起上饭店,今晚的晚饭我请了。”曹叔叔虽然现在当上了总队副政委,威风八面,但在几个孩子面前却一点架子都没有。
“好的,上车喽。”这辆三菱吉普是当时南辉劳改总队最好的一辆警车,孩子们平时可望而不可及的。
上车后,对新生活的憧憬,暂时冲淡了松华的感伤情绪。她问道:
“林叔林婶都还好吗?尤其林叔叔,记得小时候最疼我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车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没有人回答她。曹真面色一寒,通过后视镜一下子看到林湘冰冷的目光,他随即避开。每次见到逐渐长大的林湘,曹真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尤其这孩子那双有穿透力的眼睛,仿佛洞悉了当年的罪恶。
好半天格儿才幽幽地道,“别问了,林伯伯早就不在了。”
“啊——”松华大吃一惊。
“别问了,和你小姨有关。大人之间的事情小孩子少掺和,你们的任务就是学习。大哥,你说对不?”做贼心虚,脸部肌肉僵硬的曹真迅速转移了话题。
车上尴尬的气氛好半天才缓解。后来松华才明白为什么淑兰那么排斥自己和她的儿子交往。
车到站了。
杜泰立为松华在乌兰镇里最大的一家饭馆摆了一桌,为省城来的女儿接风。杜泰立那些“小弟”也都来了,看到曹真仿佛耗子见了猫,全部诚惶诚恐,无人敢高声大气地说话,因为这些人几乎全部都是劳改就业的刑释人员。
林湘和格儿两个孩子不可能和这伙人在一桌吃饭,于是告辞回家,与松华约好第二天一起去玩,松华依依不舍地答应了,她也不喜欢和这伙人在一起吃饭。
走了几步,林湘忍不住回头一望,蓦然发现天生丽质的松华站在饭店门前,也正驻足回眸,饭店门口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头发上,明眸皓齿,青春靓丽的松华仿佛电影里的明星,颇有一种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境。
二人不由相视一笑,眼睛都同时一亮。
佛说前生五百次的擦肩而过,才换得今生的一次回眸。那份少年男女间的感觉,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看来,有些东西冥冥中自有定数。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林湘陷入往事的回忆中。
他想起了与松华生活在一起的那段童年时光,生命中那短短的一年,竟是如此的难以忘怀,深深地印刻在这个少年的心灵深处。
蝈蝈事件、批斗会、尿炕风波、一起做“老鹰抓小鸡”、“跑马冲城”等游戏,共同背诵古诗词,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幼小无嫌猜的童年友谊,虽然充满了幼稚的成份,但也是最纯贞的。
但转瞬间,惨死的父亲血淋淋地浮现在了林湘的脑海,与松华明眸皓齿的形像交互重叠。
“汪明惠——”林湘仇恨地攥紧了拳头,同时无奈地一声叹息。
十八岁的少年多么不愿相信那是真的啊。
早晨,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天边出现一片绚丽的朝霞,下了一夜的小雨,空气显得格外清新。
林湘在院中的葡萄架下“扑哩扑噜”大声地洗脸。
“湘哥,这么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一听到这阵熟悉的洗脸声,邻院的格儿也端着水盆出来到葡萄架下洗脸。林湘洗脸有个特点,就是双手交叠在面部,然后上下左右全方位地一通划拉,嘴里同时还“扑扑”地出气,与老猫洗脸的姿式如出一辙。这还是小时候姥姥教他的洗脸方法呢,十几年了一直改不过来。对此,格儿再熟悉不过了。
两家的院子上空覆盖的满是密密的葡萄枝叶,蔽日遮天,长长的葡萄蔓一直爬到房脊上,形成翠绿的一体,如果不是下面院中一道矮矮的木障子隔开,根本分不清你家我家。这些葡萄还是明仁和老德泰一起栽的呢。当年房子被梁兴周强占一年后明仁回来就栽了这些葡萄。如今物是人非,几个孩子渐次长大,但依旧睹物伤情。
“起来了,明知故问,谁像你那么懒。”听到格儿的问候,一惯睡懒觉林湘做贼心虚,仿佛被看穿了心事,故意反唇相讥。
“切,属狗的啊?主动问你早,却变成了吕洞宾,不理你了。对了,今天我们准备领松华到哪里玩?”格儿带着满脸的水珠,隔着爬满葡萄秧的木障子问。
“去哪里也不带你。”林湘白了她一眼,用毛巾擦完脸,慢悠悠地答了她一句,然后吹着口哨进屋去,真的不再搭理她了。
“好啊,你敢——”格儿急了,大叫一声,一举小拳头,胡乱擦了一把脸就往隔壁跑过来打林湘,在大门口与晨练归来的老德泰一下子撞个满怀。
“嗯,一大早就跟个火车头似的,上哪儿去?”老德泰吹起胡子瞪圆了眼。十年前老爷子那花白的头发,胡子如今全白了,但身板依旧硬朗,脸膛红润。如果穿上带白毛边的红衣服就跟卡通片里给孩子们送礼物的圣诞老人无二。
“爷爷,松华回来了,说好大家一起去玩,可湘哥他刚才却说不带我去,爷爷,你看他啊,欺负我。”说完,甩胳膊踢腿的撒起了娇。
“这个疯丫头。”老德泰苦笑着摇摇头。他知道,格儿从小就让他给惯坏了,疼爱地用食指一点她的小鼻头道:“你这小鬼头,你们俩说不上谁欺负谁呢,论不出输赢。我可不给你们评理。你们俩的事情,爷爷不管,两分钟就好了,爷爷可不再上当,不再上当!”
“好啊,集体欺负我,我再也不和你们好了。”
“那我们也不和你好了。”老德泰一本正经地道。
“不行。”格儿继续耍赖。
“好好。”老德泰高高举起双手,宣布投降。
格儿这才“扑哧”一声笑了,又露出那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上午,松华刚吃完早饭就被格儿接回家里来了。
松华知道林湘家和格儿家是邻居。当年还是林湘通过把狼崽放在烟筒根儿上逼走了飞扬跋扈的梁兴周一家。
煤矿的家属宿舍因为在山区,建得很散,东一片儿,西一片儿的。格儿和林湘家所在的这一片儿是十几栋砖瓦结构的平房,错落有致地排在向阳的山坡上。
房后的山坡上是一片茂密的落叶松林。明仁种过的菜地旁长着许多菇娘秧,一到秋天就结满了小灯笼似的红菇娘,那年松华原准备秋天菇娘红了的时候随着林湘格儿一同去摘,可是没等到秋天,她便走了。
山脚下,碧波见底滔滔东去的辉发河依旧东流,不舍昼夜,用格儿的话说,夜夜有涛声伴着入梦,很富有情调的。
好山好水好风光,居此桃源静地,何羡闹市繁华。
松华提着挎包走进格儿的房门,刚进屋就绊了一跤,低头一看是一只旱冰鞋,不知怎么偷偷从床下“溜”了出来,差点没被它绊倒。
“喂,小心。”格儿急忙扶了她一把。
进得屋内,松华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间里到处贴满了帆船、摩托车、警犬之类的艺术照。迎面墙上挂着网球拍,拉力器,旁边做伴的竟然是一柄古旧的日本战刀。
窗前的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课本和作业,几件脱下来的脏衣服散乱地堆在床上……
这哪里是一个女孩子的闺房,分明是……
“松华,你先坐,我换件衣服,就坐床上吧。”
松华坐了下来,脚无意中碰了床下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个足球,里面还有两副冰刀。
“你还会玩足球?”松华诧异了。
“不常玩。”格儿边找衣服边随口应道:“原先是湘哥他们玩时,从来都不愿带我,我一赌气自己买了一个。正好,他们的那个破球又踢坏了,哼,不带我玩就不借你们球,这下他们就没辙了。玩球时不得不低三下四地涎着脸皮来央求本姑娘。”说这话时格儿的脸上不无得意的神色。
呀,女孩子能踢足球,已经很不简单了。亏她还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你还会滑冰?”松华又低头看了看床下的冰刀问。她小的时候就希望穿上冰刀,像小燕子似的在冰上飞来飞去。
“什么叫会呀?太会了。”格儿吹起了大牛“速滑,花样,你说哪一种咱不行吧,只是……”格儿狡黠地眨眨眼睛道:“旁边得有人扶着。”
松华一下子乐了,“需要别人扶,那叫滑得哪门子冰啊?”
“逗你玩呢。等到了冬天,带你到山下的辉发河去滑,甭提多带劲儿了。”
“可我除了游泳什么也不会呀。”松华说的是实话,她对体育不在行。
“会一样就行,过几天我们去龙湾游泳去。其他的我可以教你,滑冰湘哥是大拿,让他教你,好学,摔两跤就学会了。”
听她这样一说,松华真的盼望冬天快点来到,她不无遗憾地说:“如果小时候我和你们一起,不走就好了。那我就什么都学会了。”
“是啊,你小时候和我们在一起就好了。”格儿一边系衣服扣子一边说,“不过,李婵还和我们在一起呢,可见了一条小虫子也吓得哇哇大叫,连步都不敢迈。太丢女同胞面子啦……”
松华听了她这番论调,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好。
林湘和林红都过来了。大家伙儿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唠家常。谈起十年来音讯皆无的志城和春花婶子大家一阵难过,谈起松华母亲的过世,大家又一阵感伤,叹息着世事的无常。唠来唠去,话题都回避着明仁的死和汪明惠的自焚。那凄惨的一幕大家都不愿提起。松华昨晚从爸爸那里大略知道了当年案件的情节,杜泰立轻描淡写地给她略微讲了讲曹真的“破案”经过。但松华的第一感觉就是不可能。不过案件已经结案,任谁也不可能再翻过来了。
淑兰听说松华来了连面都不想见。她对汪明惠一直耿耿于怀。但在大家的极力要求下还是过来了,无论大人之间多少恩怨,孩子是无辜的。
十年未见,松华几乎认不出她的林婶儿了,同时明显感觉到淑兰的冷漠与敌意。
明仁死后,她被勉强安排在劳改队下属的家属厂做临时工,做耐火砖托坯工作,那工作一般体力不好的男人都做不来。常年的过度劳累,使得她面容枯槁,憔悴不堪,带着一种病态,不到四十岁的人,头发竟然花白了,眼角布满了深深的皱纹,门牙还掉了两颗。衣服也十分破旧,还是明仁当年的旧警服改小的,泛白的黄胶鞋上打了好几块补丁。
这哪里是十年前那位干净漂亮的林婶子啊,分明一位年过五旬的村妇。唯一不变的是她的眼神,目光坚定,充满希望。
松华感觉林家的生活现在十分困顿拮据,林湘的背心昨天被梁欢扯坏了,可他缝了缝今天继续穿在身上。
孩子多,开销大,家属厂属于大集体编制,工资较低,淑兰还是临时工,工资更是低得可怜,沉重的生活担子压得她一直翻不过身来。明仁死后,生活上的任何困难,淑兰都不向任何人求饶告软,都是一个人默默承受。寡妇门前是非多,一开始大家还主动过来帮忙,慢慢的明仁原来的好朋友逐渐淡出了,唯有老德泰和凤珠志平姐弟等一如既往地帮助林家。坚强的淑兰在孩子们面前轻易不掉一滴眼泪,但无数次夜里泪水打湿枕头。当年凤珠说汪明惠没有死,并信誓旦旦地说她在供销社里亲眼看到了汪明惠回来买奶粉,令淑兰一度产生了希望,只要抓住汪明惠或汪明惠良心发现回来自首就可以还明仁一个清白,结果却不了了之。淑兰绝不相信汪明惠真的会自焚而亡,绝不相信。可事实又明晃晃摆在那里,烧剩的残币、大地牌风衣扣子,一切都说明那是汪明惠无疑。
看来一切谜底只能靠上天来揭穿了。
生活压力是一方面,还有来自精神方面的压力。
明仁死后,一直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背后对淑兰指指点点,说,“看,这就是那个强奸女警被杀的林明仁的老婆,有这么水灵的老婆还出去扯立哏棱儿图稀个啥啊,结果把命搭上了,值么?”
“切,你懂个屁。宁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嘻嘻嘻……”
嘴长在别人身上,你不能不让人家说。每到明仁的祭日,淑兰都让三个孩子跪在父亲的坟前,永远都告诫三个孩子:记住,你们的爹死的冤、死的蹊跷,百分之百是被人陷害的。将来你们长大了,无论是谁,一定要考上大学,做个有出息的孩子,为你们冤死的父亲洗冤报仇,否则,枉为林家后代!说到最后,淑兰目光炯炯地盯着大儿子林湘。那眼神中的期待与寄托不言自明。
跪在地上的林湘一言不发,只是点点头,深深地点点头。作为长子,他责无旁贷地要承担起这份使命。
有人劝淑兰再找一家,可淑兰摇摇头,坚决地拒绝了,她说,老林死了,如果我再找,这一家就不姓林了,我要为孩子们负责。她对自己的今生已经心灰意冷,唯有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尤其大儿子林湘。
大家聊天的话题逐渐地转移到孩子们的学习上。林湘,格儿开学上高二,林红升初三,最小的林惠也得上小学四年级了。所以,家长们的话题除了学习还是学习。
“现在啊,我没别的要求,就盼着这几个孩子将来能有点出息,给爹妈争口气,尤其是林湘,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家里经济再紧张,也不会耽误他的学习,将来只要他能考上大学,家里人哪怕不吃不喝,甚至砸锅卖铁也会供他。所以,今后你不许再看小说了听见没有?让我少操点心吧。”淑兰言辞恳切地说完这番话,目光凝重地望了望儿子,她真的将全部心血和希望都寄托在大儿子林湘身上了。
林湘最怕见到母亲这种目光,这种满含着期望与重托的目光仿佛山一样,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来,真想逃避,好寻求一种心灵的解脱。
希望之余,淑兰丝毫未考虑过儿子的心理感受。
林湘自小就数学不好,初高中一直偏科,可淑兰却信守五六十年代的老教条“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于是,高一下学期分科时硬是逼着儿子选学了理科,还振振有辞地说学文的难免与政治搭边,谁敢保证将来会不会再出现一次运动。她是被文革彻底吓怕了。
林湘拗不过母亲,只好违心地选学了理科,可内心却一直在偷偷地做他的文学梦。
“松华你是不知道。”又是格儿多嘴八哥似地接起了林湘的短,“湘哥他管不住自己的,每天要不看几页小说,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像,就像……我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吧,就像搞对像失恋了一样。”
“你别瞎说。”林湘面子上挂不住了,眼睛瞪了起来。
格儿连忙摆手,立刻解释:“恼啥,太没君子风度了,咱不是有言在先吗,我说过只是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单说《红楼梦》我这傻哥就看了三遍,振振有词地说《红楼梦》是本好书,读一遍会有一遍感受,你们说这不是精神病吗,十足的书呆子!”
对面的林湘气得用眼睛狠狠地瞪着刁钻的格儿,那神情恨不得揍她几下才解恨。松华初来乍到,她就敢如此地“丑化”自己,这还了得。
松华听到格儿的话不由眼睛一亮,不相信地问了林湘一句:“怎么,《红楼梦》原来你也读了三遍啊?”
“那还有假,怎么,你不相信啊?那你怎么看宝玉和黛玉的爱情?”
“我觉得宝黛真的结合了,两个人也不会幸福。山中高士晶莹雪,世外仙姝寂寞林。两个人都过于个性鲜明,尤其林黛玉的小性子,在一起只会斗嘴掐架。相反宝钗反而会包容任性的宝玉。所以宝玉娶宝钗合情合理,曹雪芹这么安排是对的。”
“我不这么看。宝玉不爱宝钗,宝钗在他心中就是一个姐姐,和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生活,他怎么会快乐?相反黛玉才是宝玉的最爱,和一个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即使天天吵架我觉得也是幸福的,相反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天天相敬如宾也是痛苦的,客气和礼貌不是爱情,是折磨。”
“不对。爱情不能永远是花前月下,还涉及到许多,所以……”
格儿忽然感觉到苗头不对,急忙打断,“好啊,你们俩十年没见面了怎么一见面就掐架啊,干嘛啊,冤家路窄啊?停停停!”
面沉似水的淑兰终于说话了,“不要红楼梦长红楼梦短的了。你们开学就上高三了,任务就是学习。才多大啊,什么情啊爱啊的?再说,爱情也不能当饭吃,不吃饭一天也活不了啊。孩子们啊,长大你们就知道了,漂亮脸蛋能长出大米来么?”几个孩子面色一红,都笑了起来。
“好了,孩子们聊吧,婶子还得去砖厂干活呢,一天不去他们三个孩子就得喝西北风。中午松华留下来吃饭吧,让林湘给你做,他什么都会做,去买点肉,园子里有青菜,不要客气。”
“好的,林婶,我不客气了,一定尝尝林湘的手艺。”
“那好,我走了,不要再掐架啊。再说你们俩也不是宝玉和黛玉。”
大伙全笑了,林湘和松华瞬间窘得不行。
淑兰笑着走出了门外,但走着走着,笑容冰在了淑兰的脸上,见到比当年汪明惠还要美丽的松华,这位母亲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隐忧,不过,没有用的。松华的皓齿明眸已经不可救药地印刻在了林湘的心上。林湘眼神中那份忧伤也同时致命地诱惑了松华,让这对十八岁的少男少女重蹈了上一辈的恩怨情仇。
“孽障——”这位母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倍感失落的还有格儿,虽然格儿青春的脸上一直保持着如花的笑靥。
下章预告
在信任的过程中,新的灾难随之而来,人性的泯灭令人发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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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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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辉发河传——第十九章 大龙湾湖畔的罪恶
连载:辉发河传——第十八章 多灾多难的一九七六年
连载:辉发河传——第十七章 赊条命来养全家
连载:辉发河传——第十六章那姥姥土法“扎孤”病
连载:辉发河传——第十五章 过年
连载:辉发河传——第十四章 志城的婚事
连载:辉发河传——第十三章 猎虎风波
连载:辉发河传——第十二章 乌兰屯里规矩多
连载:辉发河传——第十一章 生活的艰辛
连载:辉南河传——第十章 不打不相识的兄弟
连载:辉发河传——第九章曹真的理想
连载:辉发河传——第八章 批斗大会上的闹剧
连载:辉发河传——第七章 初识松华
连载:辉发河传——第六章 孩子们的世界
连载:辉发河传——第五章 大萨满跳神
连载:辉发河传——第四章 古怪的场院
连载:辉发河传——第三章 房子风波
连载:辉发河传——第二章 哈达岭惊魂
连载:辉发河传——第一章 夜闯野狼沟
连载:辉发河传——内容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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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期:2016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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